孙江勤

  周末，照例是拿上水果和点心，去三医院看八十五岁的老父亲。以前，这个医院距离自己陌生又遥远，这里住的都是精神出问题的病人。而今，我的老父亲就住在这家医院，而且已经住了整整一年，因为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病(俗称老年痴呆症)，就住在这家医院的二楼———老年精神康复中心。

　　进了大门，拐过长长的走廊，就到了门口。按了门铃，有护工开门，走过一间间的病房，会看到有精神障碍的老人，有的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，有的坐在轮椅上茫然看着过往的人，有的在保姆的搀扶下慢慢走，但他们无一例外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，对外界混沌一片。

　　209房间，就是父亲的病房。走进去，保姆在打盹，父亲茫然地盯着电视，听到声音，慢慢把眼神聚焦过来。我开始捕捉他脸上的表情，他牵动两腮，涣散的眼神闪了一下，又盯着我们看定了许久，这才展开笑容，满脸的皱纹抖动起来。等到我唤他一声“老爸”，他竟笑出了声，这声音是从心底发出的愉悦，让我想起孩子的笑声，很纯真，很无邪。父亲已无法用语言表达他的快乐，他不会说话已三年。而我会立刻从他的笑声中捕捉他的心情，寻觅他一周的生活状态以及一周来保姆对他的照顾是否耐心细致。这已经变成我每周探望父亲时必须验证的一件事。

　　有时，父亲只是睁着茫然的眼睛，木然地看着我们，紧紧地抓住我们伸过去的手，不笑也不闹。各种猜测涌上心头：是不是身体不舒服，是不是保姆凶他了，是不是想念我们了……此时，就想逗父亲笑，哪怕他牵动嘴角微微一笑，或者像个精神有障碍的人那样哈哈大笑。

　　那天，我剥了胡柚，坐在父亲的床头，一瓣一瓣地喂给他吃，他张开嘴巴，咬一口，汁水流到下巴，我拿张纸给他擦干净。他突然抓住我的手，很清晰地说了声：“自家人。”然后就开心地笑了起来，嘴角一抖一抖的，差点被胡柚的汁水呛到。而我突然想哭，辛苦一辈子的父亲，老了却不认识自己的儿女，不认识自己的家人。只在这喂养他的一瞬间，似乎明白了我是他的家人。看着他的笑脸，我忍不住泪在眼眶打转。

　　天气好的时候，父亲会被保姆推到院子里转转。坐在轮椅上，看着身边的病友，他就是笑，甚至发出咯咯的笑声，我们会深深地被感染。更多的时候，他就像个安静的老小孩，纯纯地笑，然后，阳光暖暖的照在他身上，每当看到这一幕，我心里莫名的感动。

　　父亲越来越老，他的病程也发展得越来越快，大小便失禁，不会吃饭，不认识我们所有人。可是，他记得他的家乡，每当我们说起他的“樟树潭”，他的眼睛就会亮起来，像是在努力思索什么，然后张开他已经没有牙齿的大嘴，啊啊地叫起来，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，眼睛也被挤得只剩一条缝，他大声地笑起来。我知道，他一定又想和我们述说他童年的艰苦，青年时代的辛劳，以及他们这一辈人的情怀，虽然我曾听过无数次，而此时我真想父亲再对我们说一说这些往事啊!我也笑起来，很大声地笑起来。唯有这时候，我相信父亲和我们是在明明白白地交流，我们懂他，他也懂我们。
　  年迈的父亲啊，已经老了，老得都不认识自己了。唯有你的笑，是我们的慰藉，如果可以，请你一直这样笑，好吗，可以吗？